当前位置:主页 > 头条资讯 > > 正文

沈旭晖:金庸小说与哈利波特中的国际关系

        浅谈金庸小说的国际关系

  今年香港书展以武侠小说为主题,媒体邀请访问,谈金庸的国际关系观 (详见另文)。金庸先生以武侠小说成为一代宗师,其实宗师求学时,是就读于重庆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的同行前辈。

  金庸的武侠小说以中国为背景,触及不同朝代的外族政权,甚至有扶风、朝鲜、西域、天竺、西洋侠士出现,这些情节自然触及国际关系,不需再作介绍。值得思考的,反而是国际关系的概念如何融入金庸武侠世界,一切可以从武林大会开始谈起。

  武林大会与国际会议

  例如《笑傲江湖》,五岳剑派举行并派大会,虽说“五岳剑派,同气连枝”,但为了盟主一位,各派争权夺利,而整个竞逐过程其实并非在大会进行,而是长期作战的边谈边打。嵩山派左冷禅为争夺盟主之位,不惜暗杀、陷害、收买各派高手,以消磨对方实力,但最终还是为他人作嫁,便宜了华山派岳不群。

  这种介乎谈判和决战之间的格局,叫人想起三十年战争(1618-1648 年)后的和会,以及最终签订的《威斯特伐利亚条约》,条约确立了现代主权国家的世界观,是国际关系极其重要的里程碑。战事可追溯至宗教改革,将欧洲分为天主教和新教两大阵营,而三十年战争也分为两派,一派是哈斯堡集团,由西班牙、神圣罗马帝国(含奥地利)等组成,另一派是反哈斯堡集团,有法国、瑞典、丹麦等成员,最终以哈斯堡集团战败落幕。而这两大集团,就颇有“传统霸权”华山派和“新兴霸权”嵩山派的影子。其实欧洲的天主教力量原来较为强大,正如华山派分裂前以风清扬的“独孤九剑”笑傲江湖,但各国、各派外交都是现实主义主导,原属天主教阵营的法国为了打击神圣罗马帝国,最终加入新教阵营作战;而原属新教阵营的丹麦为了抗衡强邻瑞典,战争后期却倒戈相向。嵩山派拉拢各派内部的“非主流派”,正是同一外交伦理的显现。

  《天龙八部》的各国互动

  当不同派系有了明显国家背景,金庸小说的国际关系元素,就更加明显,《天龙八部》是当中代表作。当时是北宋年间,但金庸并不以宋为正统,对同时存在的辽国、西夏、大理、掘起中的女真族(即后来的金国)、乃至希望恢复燕国的慕容氏,都赋予平起平坐的重视。这些国家之间的瓜葛,不但塑造了主角之间的基本关系,也刻划了複杂的身分认同问题。例如乔峰是辽国人,在宋国长大,又分别与辽国国主耶律洪基、后来成为大理国王的段誉,以及西夏驸马虚竹结拜为兄弟,而与要复兴燕国的慕容复齐名,这种武功以外的实力,其实反映了当时各国的最大公约数,也是维持相对和平的关键。

  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曾瑞龙教授的遗作《经略幽燕: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》,正是分析北宋国际关系的著作,足以作为《天龙八部》的参考。他以大战略架构分析了当时每一场战事,发现两国交战其实胜负参半,并非教科书形容的宋军“屡战屡败”,而且除了杨家将和岳飞,宋国还有不少独当一面的战将。

  最终宋国偏安,其实是外交失利。这观点在《天龙八部》反而显现得更充分:宋国赶走了原来可以为自己服务的乔峰,对西夏、大理、西域群豪也不大重视,境内高手都得不到重用,才走到各国服务。

  国际政坛韦小宝:李光耀与梅特涅

  这类外交操作不一定要以派系为单位,也可以在个人身上体现。金庸笔下最有活力的角色《鹿鼎记》韦小宝,其实就是一位大外交家,长期游走各大势力之间,靠的不但是个人的机灵,更是维持势力平衡的敏锐触觉。此所以他在康熙可能剿灭天地会时出手破坏,在康熙几乎被暗杀时也奋不顾身相救,甚至对俄罗斯也留有一线,因为他深知道要是世上没有矛盾,也就没有他的生存价值。

  以手腕和能力而言,最有韦小宝风范的大外交家有两位,其一是新加坡的李光耀。新加坡一直宣传是被“踢出”马来西亚联邦,“被迫”独立,李光耀更在电视直播痛哭,但近年研究发现,其实他早已部署独立,哭别只是为免刺激马来西亚,其实心中在暗笑,这种事,韦小宝干过不少。而正如韦小宝在每个势力内部都有结拜兄弟一类支持,李光耀也很刻意结交不同阵营的贵人,在美英两岸之间游走之馀,更有意料之外的强援以色列。

  当时李光耀留意到以色列军队在中东战争战绩辉煌,就邀请以色列军人乔装成墨西哥人,秘密培训新加坡军队,并以台湾为训练基地,而瞒过对以色列敌意甚深的众多伊斯兰邻国,和韦小宝借助明朝公主、神龙教高手等保护在清军的自己,如出一辙。李光耀一手促成两岸汪辜会谈,韦小宝也成为中俄两国共同信任的中间人,这些不但是难以複製的社会资本,更是独一无二的软实力。

  其实在李光耀之前百多年,欧洲也出现一位韦小宝色彩甚浓的一流外交家:奥地利的梅特涅(Klemens Wenzel von Metternich)。他是拿破仑战争后,维也纳和会的设计师,游走于各国之间,利用个人手腕,促成各国达成协议,重建欧洲保守主义的秩序。其实奥地利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已逊从前神圣罗马帝国时代,但凭借梅特涅的外交手腕,令奥地利在战后获得不少利益。

  “梅特涅式平衡外交”(Metternichian Balance ofPower)被视为新加坡立国哲学,指导思想为“双重镶嵌”策略,即令世界和地区列强的利益嵌入新加坡本土,而新加坡的生存空间亦嵌入各国外交考量之中,以避免外交上的一面倒。李光耀在回忆录中,对带领新加坡游走于美国、中国和英国等势力之间,并能适时作出正确决定,明显十分自豪。

  浅谈哈利波特中的国际关系

  早前曾介绍过国际政治学者借“丧尸”探讨国际关系理论的作品,不少读者表示很感兴趣,而这类普及学术的尝试,实在值得提倡。今天我们希望介绍另一例子:年前笔者在华盛顿,遇上美国乔治城大学助理教授 Daniel Nexon ,他展示了一本和挪威奥斯陆大学副教授 Iver Neumann 共同编撰的作品《哈利波特与国际关系》,内裡包含十多位国际关系学者的章节,都是从不同理论分析《哈利波特》的魔法世界、以及它与现实世界国际政治的互动,内容精彩纷呈。当然,“哈利波特”只是一个幌子,真正重点还是种种理论与范式;不过就是单看故事,这本书依然吸引,希望早日有出版商推出中译版,让更多读者进入个中世界。

  《哈利波特与国际关系》一书的基本内容,都是围绕“大众文化”和“国际政治”的互动展开,并提出一个“双重表达”理论:作者认为,我们在现实生活观察到的国际政治、新闻报道、政策报告等,都属国际政治的“第一重表达”,以直接表现国际政治的“事实”;而大众文化如电影、小说等,则属于“第二重表达”,即对现实世界的再创作。传统国际关系专注研究“第一重表达”,但其实“第二重表达”与现实国际政治的互动,同样影响深远。它们的互动,有四种模式:(1)大众文化与国际政治的因果联系、(2)大众文化的数据价值、(3)大众文化反映事实的“镜像效应”、(4)大众文化的“建构效应”。这些“表达”、“效应”一类名词,自然让人感觉抽离,但只要具体看看每一章的方法论,就能轻易明白这四种方法是甚么回事。

  第一种互动:因果联系。在第一章,作者从《哈利波特》和电影生产发行的互动入手,指出全球化现象导致国际市场的重要性超越国内市场,令大众文化传播重视跨国扩张,从而影响了现实世界的权力分配。

  时代华纳(Time Warner)作为《哈利波特》系列电影的发行商,凭这作品进一步巩固了行业的垄断地位,成为全球化时代的跨国传媒巨头,而此前时代和华纳两大公司的合并,已经是一个垄断性行为。因此作者指出,大众文化传媒领域的“权力争夺”,一如国际政治的现实主义,象征了不同国家对利益的竞争;而时代华纳的“(美式)文化霸权”,自然引发商业对手和诸多文化团体的担忧和反对。

  第二种互动:数据价值。在第三章,作者以《哈利波特》在全球的翻译为例,探讨了“全球在地化”(Glocalization)。据统计,《哈利波特》至今已被翻译成六十多种语言,不同地区的翻译原则却大有不同。在后工业时代的资本主义国家,翻译大多采取“忠于原着”手法,因为《哈利波特》的“麻瓜世界”以英格兰为模板,这对大多数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而言毫不陌生,容易代入。在马来西亚、土耳其、印度这些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并存的地区,《哈利波特》的翻译则带有“解释性”,亦即译者时常运用本土文化词汇,来表达原作者的意思,以便本土读者理解,这也是“全球在地化”最明显的反映。在俄罗斯,《哈利波特》的翻译尤为“激进”,译者几乎是借用“哈利波特”之名,重新构建完全依照本土文化产生的故事,一度引发关于版权的法律纠纷;当然,“激进化翻译”现象的背后,无疑是全球化与本土矛盾的体现。作者因此指出,《哈利波特》的不同译本,可作为研究全球在地化的“文本数据库”,这便是大众文化传播的“数据价值”,也符合今天大学讲求“big data”之道。

  第三种互动:镜像效应。在第五章,作者分析了《哈利波特》的世界观,指出其中多有对现实国际关系的“镜像”描摹。例如现实世界的“民族国家”,在魔法世界中被不同魔法学校代表;“魔法部”的设定,也与今天的国际组织相若,都是现实主义理论的体现。然而,与现实政治相比,“哈利波特”魔法世界的政府、国家角色极为有限,反倒是个人的能力被极度强调,这方面反而更符合自由主义精神。与此同时,魔法世界中不同人群之间的冲突,往往因为不同的身份认同而生,这又是建构主义精华所在。无论应用哪个理论也好,《哈利波特》都是作为现实世界的“镜像”而存在。

  第四种互动:建构效应。在第七章,作者着重分析《哈利波特》如何通过“第二重表达”,让一些原本不被“第一重表达”认受的事情广为传播,进而“正常化”(naturalizing)。最典型例子,就是“哈利波特”世界中的“魔法世界”、“麻瓜世界”和“巨人世界”,活像北欧神话设定中,“旧神”、“人类”和“巨人”这三重世界的再现,而后者随着北欧现代化进程,却渐渐被人们澹忘。

  《哈利波特》小说风行,才再度唤起现代人对“北欧神话”的记忆,以及“北欧神话”代表的北欧独特历史文化痕迹,进而让“北欧”这一地理和历史文化身份,在今天为世人重新认知,这就是大众文化对现实的“建构”与“重构”。

  不过说到底,《哈利波特》的情节和世界观,其实以互助精神和自由主义主导,其他都是配菜,这想必与作者洛琳(J. K. Rowling)本人的政治立场不无关系。洛琳并不忌讳自己的倾向,她是英国工党的铁杆支持者,提倡社会民主主义,并在数次大选中称讚美国民主党候选人,小说天马行空的背后,活脱脱是一个西方传统左派知识份子。

  或许在洛琳眼中,自由主义提倡的个体自由与合作的可能性,才是魔法世界的魅力所在;正如《哈利波特与国际关系》作者指出,这样的魔法世界,也可以为我们进一步理解、甚至改变现实世界提供了指引。由是观之,《哈利波特》和未来的互动,随时有更出人意表的影响呢。